从前在大河南边,还有一条蜿蜒的小河,流过树林,流过野地。记得小河两岸生着茂草,河水和井水一样清,小鱼小虾游弋其中。我曾四处打听它的名字:有人说没有名字,有人说就叫小河,有人说叫清水河。
后来,清水河消失了,如今那里是一片工业区。我时而忆起,如在梦里,竟也不禁自问,那条小河是否真的有过?
据《中国新闻周刊》2013年6月20日报道,全国第一次水利普查结果显示,此前二十年间,中国有超过两万条河流消失,黄河、岷江、大渡河、澜沧江等大河的支流,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干涸的河床。而幸存的河流,专家声称,也大多“疾病缠身”。
这则报道令人心碎。近些年很多人在努力拯救河流……
本期读诗,我们跟随王维、李白、戴叔伦、欧阳修几位诗人,去看看那些或许已经消失了的河流湖泊,一起沿途走走,一起湖上泛舟。
撰文丨三书
一条无忧无虑的小溪
《青溪》
王维
言入黄花川,每逐青溪水。
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
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
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
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
请留磐石上,垂钓将已矣。
不是名山大川,也没有人文典故,只是一条无名无姓的小溪。和我童年的清水河一样,水也很清,当地人叫它“青溪”。或许“青”应是清澈的“清”,民间口语为事物命名时常会发生这样的美丽错误,大家习惯了这么叫这么写,便因袭而不必再改了。但也许“青”字的确有颜色上的指称,石上可能生着青苔,沿岸草木苍翠倒映水中,将溪水染成青色。不管哪样,总之溪水很清。
“言入黄花川,每逐青溪水”,黄花川与青溪水,文字上彩色交错,相互照映。有注释称黄花川在今天的陕西省凤县东北黄花镇附近。言之凿凿,当属可信。但黄花镇肯定得名于黄花川,河流比村镇的历史更久远。开着黄花的小河,今尚在否?
青溪应是黄花川的支流,“每逐”表明王维来此不止一次,这是最让他流连忘返的一段溪路。长不及百里,然而其境清幽,千回万转,趣味无穷。尤其“逐”字,爱一条小溪,就会逐着水流,看它经过哪里,会把你带到哪里。青溪似乎能把人变成一个天真的孩子。
世俗如武陵渔人,当他忽逢桃花林,也不禁好奇而欲穷其林,也竟撞进了桃花源。可惜的是,武陵渔人终非神仙中人,所以身在桃源却并不留恋,所以他急着出去急着报告太守,所以后来再没有寻到(陶渊明当然不会叫他找到)。
诗人王维逐山万转,虽未逢桃花源,而他所感之境,又哪一处不是桃花源呢。桃花源只属于心里有桃花源的人,它存在于梦境般的精神空间,世俗力量偶尔闯入但不可能掌控它。这才是陶渊明的寓意吧?
绕回青溪。“声喧乱石中”,对此我们日常见惯,但永远新鲜。《辋川集》中有一处游止叫栾家濑,水经沙石激扬为“濑”,王维与裴迪所咏,即是声喧乱石跳波相溅。溪水流过乱石而喧响,此一境界。
“色静深松里”,此又一境界。流过松林时,溪水忽然安静。松林苍翠倒映水中,有极深极静的感觉。
继续前行,“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菱叶荇菜,漾漾浮于水面;芦花苇叶,澄澄映于浅水。此各又一境界。
同样的溪水,流过不同的所在,便有不同的面貌和声响,或动或静,或漾或澄,各具其趣。一条无名小溪,沿途不过百里,却生出诸多妙境,难怪王维要“每逐青溪水”了。
诗的最后,发两句议论。“我心素已闲”,就是说我的心向来清静,但见到清川澹如此,仍令我心向往之。至于“请留磐石上,垂钓将已矣”,可作为王维对青溪的表白,会意即可,不必认真。
马远《水图》之“寒塘清浅”
清溪清我心
《清溪行》
李白
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
借问新安江,见底何如此。
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
向晚猩猩啼,空悲远游子。
李白此诗另题为《宣州清溪》,点明清溪在宣城境内。中国的溪涧河流,叫清溪或清水河的真不知有多少。正如叫“南山”的那些山,其名只表方位,清溪也只表水清,都不能算作真正的名字,却也正是最本色的名字。
李白先后五度于池州宣州等地漫游,留下诗作数十首,其中最知名的是组诗《秋浦歌十七首》。秋浦河在池州,河如其名,李白在第一首起句便说“秋浦长似秋,萧条使人愁”,以至愁成“白发三千丈”。
清溪并没有秋浦的秋意,它的水明澈见底,除烦涤滤,使人心清。“清溪清我心”,这个句子的音韵听起来就很清浅,只有一个“我”是沉重的。两个“清”字是对清溪的赞美,也是溪水对“我”的垂怜。
“水色异诸水”,那些叫清溪的水流,它们的清澈与清澈有无差别?太白说这里的水色与诸水不同。比如自古素以水清著称的新安江,离宣城不远,借问能清澈到清溪这般见底吗?
清溪的清澈把什么都悬在空中。人行水边,如在镜中;鸟飞山前,如度屏风。可以想见,水不仅清澈,而且平静,像一面明镜,将万象倒映其中。
如果在那面镜子里一直走下去,人会不会走出自己,会不会望见来世?然而暮色降临,猩猩开始凄啼,在那样的零黯时刻,人被某种恐惧重新拉回尘世,像一件乐器钻进盒子里。
太白的失落更为空洞。“空悲远游子”,作为远游人,长夜将至,哪里是他的脚步可以停下的地方,哪里是他的翅膀可以降落的方向?
马远《水图》之“雾生沧海”
半夜鲤鱼来上滩
《兰溪棹歌》
戴叔伦
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
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
棹歌是船家摇桨时所唱的歌。戴叔伦并非船家,此诗题为“棹歌”,意即仿民歌而作,带有民歌的质地和口语感。
兰溪具体在哪里,知不知道都无所谓,“越中”一词足矣。况且,“兰溪棹歌”这几个美丽的字,不是比各种百科更能唤起我们的想象吗?生活中是否需要知道那么多,个人有个人的选择,但对于艺术和诗歌,“无知”反而是很珍贵的状态。无知意味着素,绘事后素,只有在白纸上才能作画。无知意味着空,空纳万境,无穷想象才可能产生。
在比兰溪更美的兰溪上,我们与诗人同船摇桨,听他歌唱。新月已经升起,如一弯蛾眉,挂在水湾的柳树梢上。夜有些凉,月色冷清清的。
此种氛围似乎与印象中的民歌不大相符,除了少数约会的唱在夜晚,民歌通常都歌唱白天,调子明媚热烈,富于生活气息。但这不符正是诗人的独特创作,他捕捉到更微妙的诗意。
“越中山色镜中看”,淡淡的月光下,两岸山色倒映水中。不看岸上的山,却看水中山的倒影,而且是倒影的山色。此句不仅说溪水既清且平,或者月色很明,诗人更敏感到人与水、月以及山影生成的美幻关系。我们都读过鲁迅先生的《野草》,其中有一篇叫“好的故事”,他看见那故事这样展开:
“我放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浆,各各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
鲁迅并没有讲故事,他以“好的故事”所讲的,是人在大地上与诸物共存的意境。它的底子是水中的青天,一切事物统在上面,织成一篇。它虚幻飘渺,却是人类精神的原乡。如果故乡是一个实体,那么文字写下的就是它的倒影。
戴叔伦在诗中倒影的,也是乌托邦的意境,月夜更增添了其神秘感。我们不能说那倒影就虚幻,神秘感就不真实,它们在那一刻比真实的概念更为真实。
接着的“兰溪三日桃花雨”,字面很美,朦胧的月夜,却灼灼地写出“桃花雨”。汉语对事物的赞美,从很多命名中即可体会。“桃花雨”这个词,既赞美了桃花,又赞美了二三月的雨。它的美一直延续到雨停之后,哗哗地在月色中奔涌。
最后一句简直灵魂出窍。“半夜鲤鱼来上滩”,叫人分明看见很多长大的鲤鱼,不是游上而是纷纷走上岸滩,而且是在半夜,泼剌、泼剌地水响。四句诗中,这句最写实,感觉却很超现实。
马远《水图》之“细浪漂漂”
曾经还有一个西湖
《采桑子》
欧阳修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
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
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
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词中的西湖,不是杭州,是颍州西湖。欧阳修曾知颍州,二十年后故地重游,创作了《采桑子十首》。这组词采用民间鼓子词的联章体,歌咏西湖四季胜景以及诗人在这里的美好回忆。早已干涸的古颍州西湖,在这组词中依然完好如初。
十首词皆以“西湖好”起句。此为第一首,“轻舟短棹西湖好”,即初春也。轻舟短棹,温柔闲适,诗人与西湖有个春天的约会。“绿水逶迤,芳草长堤”,绿水如醉,一路逶迤,芳草长堤,萋萋迷人。都是西湖的好。
湖上飘来笙歌。“隐隐”,若有若无,“处处”,不近不远,这两个词与闲散舒缓的行舟很押韵。隐隐笙歌处处随,像是轻舟短棹拨动湖水奏出的音乐。
“无风水面琉璃滑”,水面像琉璃一般平滑,因为无风,因为舟行很轻。轻得几乎感觉不到船在移动,但微微地起一个涟漪,便立刻惊起沙禽掠岸飞去。
最后两句由静生动,以动衬静。水面很平静时,一个涟漪就会荡起巨响,沙禽因习于静而突然受惊。画面在沙禽渐飞渐远的鸣声中淡出,形成视觉上和听觉上余音绕梁的效果。
春天是绚烂的、热闹的,欧阳修的词却是安静的、疏淡的。这首词如写意画,色调明丽,空灵淡远,疏疏几笔,略加点染,境界自然生成。十首《采桑子》同咏西湖,不论哪个季节,西湖都是静美的。近代学者陈寅恪评曰:“欧阳修工于静景,《采桑子十首》可谓其晚年一大力作。”
重读以上诗词,不单为了缅怀那些消失的河流,在跟随诗人漫步或行舟途中,我们还能体验到诗中人与事物质朴的关系。河、山、石、雨、鱼、沙禽……大地上的事物与人的关系是亲切而神秘的,人与物绝不是粗暴的旅游或消费关系。如果说诗歌有什么启示的话,应该就是唤醒并帮助我们,重建那种相濡以沫的亲密关系。
作者丨三书
编辑丨张进 安也
校对丨李世辉
来源: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