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剑冰
潍坊地濒北海,南望泰沂,东西立于潍淄二水之间,作为东夷文化的核心区域,数千年来潍夷人将自己对自然的感悟、对未来的诉求,熔铸于思想,寄托于双手,以锲而不舍的工匠精神,孕育了潍坊区域独特的艺术之花。
也许有人会奇怪,当今商品经济社会,高科技的机器早已替代了人工,怎么还会有手工的存在?走进潍坊你会发现,有多少人还在不离不弃地坚持着古老的技艺,以手来完成机器所达不到的效果,表达着对中国民间工艺的尊敬。
手造这个词起码代表着两层意思,手是表象的,造是内涵的。手与造合二为一,成为一种生活艺术,一种民间智慧。
一个个小院是清寂的,一个个民间艺人却沉潜其中,尘世的喧嚣对他们构不成影响,没有大轰大烈,也不可能大红大紫,他们只是坚持着对一种手艺的喜好与痴迷,满足于一刀刀一笔笔一线线的凝结与细致。在潍坊的一处处转,先前对时代大潮冲击下的一些隐忧,逐渐消失。
一
“儿童放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风筝,蕴含着中华民族最广泛、最有活力的精神与审美追求,蓝天无垠,春风广阔,劳作空闲的人们奔向田野,尽情地奔跑,把一腔情怀传达给自由与祥和。
潍坊是世界风筝的发源地,制作风筝历史悠久,他们用竹子扎制骨架,高档丝绢蒙面,手工绘画。现在世界上65%以上的风筝都出口自潍坊。满天的风筝,每一支,都是潍坊的代言。
走进杨家埠村一个敞亮的大屋,就感到这是个五彩缤纷的世界。那么多的蝴蝶集中一处等待上色,它们要比原本更加漂亮。那么多的蜻蜓排成一排,等待穿衣,它们要比先前更加精透。
那是一只仙鹤,有着很长的后腿和脖子。一双手,正将它一点点编入唐朝的绝句中。张志强做的是第一道工序,也就是扎制。这是整个风筝制作的基础,基础打不好,会影响整体形象,且影响放飞。
张师傅拿起一把锋利的小刀,选用二年以上、三年以下的毛竹,截取竹节长、直的部分,将竹筒剖开,再分成一个个小细条。然后在酒精灯下炙烤,使之一点点变弯。如何定型,全在手上。
墙上挂的一只天牛,那超过身体的长度且弯曲的触角,完全是两根精巧的削成丝状的竹条。还有薄如禅意的翅膀,在放飞的时候会张开来。张师傅说做这样一个天牛,得花一个月时间。
魏倩说,现在师傅做的,基本上都是订制。你看那些龙头,制作一个都得二十多天。
大自然实在太神奇,一根根轻盈柔韧、坚忍、削薄的竹子,是上天送给人类的礼物。
张师傅有两个孩子,大的已经上班,小的正念初二。他从十七八岁开始,已经做了三十年,一直没挪窝。老板对他实在,他也用心回报。
魏倩说这里还有位纪师傅,今天没来。他们是我们公司的大拿,只要有人要,没有做不出的,公司上上下下都尊敬他们。别看他们学历不高,但资历高,除了定做,他们还总是谋划创新,制作出市场上没有的新玩意。眼看就要举行国际风筝节了,师傅们就想着再搞出新花样,在风筝节上展示。
我看到了院子里有两棵巨大的竹子编成的柱子,这个院子已经不小,两个成型的柱子放在那里,加上一个矗立着的架子,把院子几乎占满。我就问了,两个柱子是干什么用的。主人说,这是他们已经做好的鲤鱼跃龙门的支撑柱。这两个柱子有八米长。不可想象,如此巨大而沉重的物体,再加上一个两层楼高的“龙门”,有十几米长了,没有经过实验,怎么就能飞到天上去?但是主人完全一副信心满满的姿态,说他们已经经过了计算,凭着经验,一切都是可能的。
另一间屋子里,陈令荣正在做着裱糊工序。这是第二道工序。她的手很麻利,一个像鸟一样的竹子骨架,她三两下就在四围均匀地涂好乳胶,将轻柔的丝绢面料覆在骨架上。裱糊好的风筝平整、洁净,松紧适度,真可说是干净利落。一会功夫,身边的箱子里就放满了半成品。
一支画笔在绢面上游走,只几下,就出现了一只鸟的图案,线条生动流畅,清晰自然。王春燕以前做缝纫,在杨家埠学画风筝,而后就来厂里绘画。这是第三道工序。她已经熟练地掌握了用色,深浅色过渡十分自然。我闻不到颜料的味道,春燕说她用的都是符合国家安全检测标准的颜料,因为这是人们的喜爱物,包括乳胶,都必须要安全才行。
手艺是文明的记忆也是历史的印记,手艺凝聚着民间的智慧与审美情趣。虽然他们表面平静,话语中透着淳朴与实在,但对于一项专业的艺术造诣来说,他们的骨子里却有着一种庄重的清傲。
罗曼·罗兰说过,艺术的伟大意义,基本上在于它能显示人的真正感情、内心生活的奥秘和热情的世界。从这些作品中,你真的能够感觉到那种鲜活,那种能动,那种相通的气息。
二
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是寒亭区杨家埠洪伟风筝作坊。杨红卫是杨家埠“风筝王”杨同科的孙女,杨氏风筝第十六代传人,也是潍坊风筝省级传承人和山东省非遗保护十大模范传承人。
杨红卫很小的时候就看着爷爷做各种各样的风筝,然后再跑出去看爷爷试飞。那个时候杨红卫人小心却大,她开始偷偷学着做风筝,并且暗下决心,长大后一定要做出让爷爷惊喜的风筝。
1982年,爷爷终于开始亲手教她学习风筝扎制。这个十六岁的孙女,一上手就让爷爷笑了,不是女孩子心灵手巧,而是这个孙女灵巧得让人吃惊。她的感觉非常好,下手准,而且麻利,别人花一天制作的花样,她半天就做成了。爷爷放心地下手教了,杨红卫记住了爷爷的话:艺学一年,艺在眼前,艺学十年,艺在天边。杨红卫很快学会了爷爷的部分扎制技巧。
1984年,潍坊开始举办第一届潍坊国际风筝会,爷爷做的最大的蜈蚣飞上了蓝天,举世震惊。放风筝现场,爷爷带着红卫去了,看着那么大那么长的风筝,红卫心里直扑腾,光怕飞不起来。爷爷不仅为他们家争了光,更是为潍坊争了光。谁都知道了那只在天上翱翔的大蜈蚣。爷爷一生都与风筝为伴,他老人家一直做到95岁,去世一个月前还在做。
杨红卫终于建立起自己的风筝作坊。她就坚持一点,以质量为生命,无论大件小件,始终采用传统手工技艺制作,并全部采用正宗丝绢绘制。每做成一只风筝,都要亲自试飞。
作为潍坊风筝的女儿,近40年的创作实践,红卫的风筝越做越细,越做越大,越做越奇,她的作品透显着细腻的女性气息,即使是某种粗犷的造型,也不免含有娇憨与可爱。她手扎的“百子呈龙”,在香港“世界同乐日”风筝比赛中获得最佳设计和最长形风筝两项大奖。“八仙庆寿”获第四届中国画节艺术展示金奖,“龙头风筝”获全国传统风筝制作技艺一等奖。作品远销美、德、英等几十个国家。
在德国汉堡“遨游山东艺术节”上,她的现场表演和展厅中悬挂的巨型风筝,让各国游客惊叹不已。六天的展演中,杨红卫发现一位外国老太太,每天都来中国展台买两只不同类型的风筝。杨红卫与老人交谈起来,老人告诉她,她曾经来过中国,最喜欢的就是中国人的手工制作。她觉得那是十分精美的艺术品,她要好好收藏。
这次出国交流,对杨红卫触动很大,风筝是中国民间的传统工艺,难怪外国人看着喜欢,这使她更加增强了信心和动力。
屋子里还有一位头发花白的大嫂和两个年轻女子,杨红卫说年纪大的是大姐,另两位是外甥女。
一个外甥女叫徐洋,1987年生人,中专毕业就在这里干,一干十六年,已经有了丰厚的风筝扎制经验,在全国首届网络传统风筝设计制作大赛上,她的龙头风筝,从扎制、裱糊、绘画到组装的整个过程都被录入视屏,被众多观众观摩,由此获得大赛的二等奖。她的仙鹤童子风筝不仅参加了第37届潍坊国际风筝会,还获得了第3届中国传统风筝创意扎制大赛二等奖。现在她已经是国家级非遗项目市级传承人。
徐洋坐在那里一丝不苟地操作着,问她问题,也是一边做一边回答,似乎那亲切的物件与手是一对好友,形影不离。说起来孩子还小,刚上一年级,爱人在城里上班。家里有老人帮忙,还好一点。
还有个外甥女是徐玉真,出生于1982年,也干了十三年。爱人原在部队,后到国电。她参加过北京奥运会期间的风筝制作,参加过深圳文化产业博览交易会,参加过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遗产博览会,参加过第一届风筝产业博览会。带着自己精心制作的风筝,每次都能拿回奖项。
为什么不用机器却要这人工费事?她们说人工扎制的风筝骨架周正,飞行性能优良。她们将杨家埠年画技艺移植到风筝制作中,扎制的风筝不仅线条流畅,而且色彩鲜艳。她们已经做成了七十米长的“百位状元龙”和八十米长的“中华龙魂”。跟着红卫一起,她们信心满满。
有时候赶活,就会加班,加到月光洒满院子,洒满窗子,她们就着月光,将星星点缀在一页页风筝上,岁月就这样走过,一恍走过了许多年。
凌霄花及其他的小花在窗外闹腾着。窗纸白了又黑了。这些热爱事业的潍坊人就这么日日月月地做着,从风华正茂做到华发满头。而他们还是乐观地做着,直到做不动为止。杨红卫说,现在很多都是家庭作坊,一个个村子里,从事风筝相关工作的有几万人,大家都体会到了特有的手造带来的收获与乐趣。
现在,中国社会消费层次与认知正在发生着变化,一些充满个性的、传统的民间艺术越来越受到欢迎。尤其是当有知识有思想的年轻人成为手造艺术骨干,他们的作品更是影响并带动了一个时代认知。
杨红卫带着新做好的风筝走出家门,这些风筝大都是她的新花样,只有经过试飞才放心。通过多年的磨练和探索,杨红卫已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我就是认准爷爷跟我说的,咱就是一位民间艺人,一个普通老百姓,做事要讲究个真,做人讲究个诚。
杨红卫拉着风筝向前跑去,那是一只尾部拖延很长的凤凰。无数的时光中,她无数次这样跑着,从16岁,一直跑到了56岁。我相信,她还会跑下去,在她逐渐变得不再轻盈的步履中,有着对传统的认真与尊重。或者说含着某种敬畏。这么多年,她都是这样,一次次试飞,一次次实践,一次次领悟。正是这样的严谨,才越发突出了笃信。
镇子上的人们已经熟悉了杨红卫的奔跑,他们知道,杨红卫的每一次奔跑,都是她又有了新方向。
三
杨家埠不仅风筝扎制闻名,也是中国三大木版年画基地之一,迄今已有600多年的历史,年画销量达1000余万张。加上临朐手绘年画,安丘木版年画 , 青州农民画,构成潍坊民俗的喜庆氛围。
杨明智老人做了一辈子木版年画,他活了102岁,去世前还在迷迷糊糊说着年画,他是带着他的木版年画走了。如今,儿子杨乃东已经成了有名的传承人。
我看到墙上挂着老人1962年的年画,杨乃东说,很多都被人买走或送人了。他走时是木版年画社社长。实际上他不在意那个虚职,他只在乎他的木版。中央电视台来录他,他说录我干嘛,耽误我做事。那年他去北京参加活动,带着年画去了书店,说我放这里,不要钱。没有想到卖火了,人家就主动来找他。那时他年轻,到处去体验生活,住店时拿不出店钱,说我给你画画行不行?由此一住半个月。
屋子里有一位手拿刻刀的女孩,一直低着头认真刻着。我以为是杨家的什么人,却原来是专门来拜师学艺的。女孩叫李晨君,正在成都信息工程大学读书,学的就是跟民间艺术有关的专业。暑假期间抓紧来学,开学就该上大三了。
晨君的家在坊子区坊安街道李家水坡村,父母都是农民,都非常支持她来学习。妈妈每天早早就做好饭,让她早点赶车来杨家埠。她就想着能够跟着杨大师好好学木刻技艺,掌握其中的窍门,而后完成自己的毕业论文。
杨师傅还不跟徒弟收费。杨师傅说,现在的年轻人可学的东西多了,能够喜欢木版年画,怎么能不支持呢?杨师母也在一旁笑着,说这孩子用心,一坐一整天,杨家埠的木版年画如果能在这样的年轻人手上得到传承,也是一件好事情。
我听了十分感慨,到底是杨家埠,他们考虑的不是自己,不是金钱,而是整个民间文化的接续与传扬。
还有个年轻人,是儿媳杨静,曾经在厦门机场做安检,那年到杨家埠来买年画送人。她是寒亭人,知道哪家年画有名。来到杨家就看到了喜欢的一幕幕,觉得这是个认真对待手艺的家庭。聊起来,不知怎么就跟人家说了自己的情况。
杨静长得好,又文静,说起话来也不扭捏,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老杨两口子很喜欢这孩子,如果能嫁到杨家,儿子就会少操不少心。果然,杨静真的嫁给了儿子,不仅学画年画,还把儿子从外面拽回来了。这样,儿子媳妇都继承了家业,老杨两口子天天喜滋滋的。杨静还兼顾起网上的一整套东西,宣传、推广、销售,忙得不亦乐乎。
谈起木版年画,杨乃东师傅说得头头是道。第一步就是把制作的年画图案勾勒到纸上,所勾的线必须流畅、自然、圆润,有一气呵成之感。 然后就是贴在梨木上刻,梨木要自然风干五六年才能使用,刻好只是完成了一半,下面就是印了,把颜墨涂抹均匀,带彩的要反复上色,然后将纸贴在上面,用刷子平稳地刷,为的是画面干净,线条清晰。最后把彩绘后的年画装裱好。
拿起一块厚实的梨木板子,沉甸甸的,足有一二十斤重。杨师傅说,年画需要十分平整的面才能印好。木刻不仅是艺术活,而且是费神活,一幅老虎图案,刻了大半年还没有刻完。杨师傅说着拿出那副刻了一半的老虎图,我看着密密麻麻的刀痕,起起伏伏的经络,还有细如发丝的虎毛。我还看到了杨师傅满是刀痕的手。
我劝杨师傅注意用眼,人老了,不能累坏了眼睛。杨师傅说刻的时候,眼睛是一眨也不能眨的,盯得久了,抬起头眼前一片白。杨师傅说着揉了揉那双手艺人十分重要的眼睛。
手造,不仅赋予了民间技艺以鲜活的生命,而且赋予了本土文化的美学与哲学。时代毕竟大步朝前走着,很多的东西都在慢慢消失,民间的坚守与抗衡,有时需要付出昂贵的生命成本。如果没有这些手造传统和民间精神,也许很多曾经光耀历史的星辰都化作了流星。
寒亭区宣传部的赵莹说,美丽乡村建设中,为了让文化优势“变现”,带动村民增收,潍坊积极搭建传承、联营、文旅、传播平台,充分调动大家的积极性。现在杨家埠及周边村庄有60多家做木版年画的,从业人员有一万多人。老祖宗留下来的手艺,正在为乡亲们过上好日子发挥重要作用。
四
潍坊的文化沃土里还有着具有鲜明个性的核雕艺术。
明代天启年间,核雕艺人王叔远用桃核所作“赤壁夜游”,使国人尽知这一微雕技艺。潍坊核雕与王叔远的技艺一脉相承,其巧妙利用桃核上纵横无序、深浅不定的天然形态,精雕细镂,于方寸之间创造出精妙绝伦的神奇世界,细微之处显现出至真至情的博大胸怀。
1915年,潍坊核雕“马拉轿车”在巴拿马博览会上拿到“最优等奖牌”,现在,潍坊核雕成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据说核雕传承人就有两千多。他们传承手造精神,切磋核雕技艺,让思想火花与艺术灵感在指尖流淌,把精神守望与品德操守在作品中凝聚。
说起来,1881年出生的都兰桂,是潍坊核雕代表人之一。都兰桂自小聪明好学,勤于钻研,在父亲都渭南的影响下,十二岁随父学艺,不到二十岁,技艺已超过父亲。 都兰桂的孙子都传恭,1941年生人,从九岁开始跟祖父学习书法、绘画,渐对核雕产生兴趣,在祖父影响下,融汇自己的思想,形成独特的个人风格,年过古稀依然手不释“核”。1910年出生的考功卿自幼师从都兰桂,他博采众艺,吸收国画、素描、玉、石、木雕等姊妹艺术特点,创作出许多技艺高超的作品。1942年出生的王绪德又师从考功卿,在继承传统、总结前辈雕功的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成为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
就这样,一代代薪火相传,使潍坊的核雕走向辉煌。
手艺是历史的印记也是文明的记忆,手艺凝聚着民间的智慧与审美情趣。每一项技艺的实施,都是艺术家内质的表现与传达。你看那些可观赏、可把玩、可佩带、可收藏的花鸟鱼虫、历史人物、神话故事、吉语印章,难怪有人痴迷一生,手手相传。
王建学正在雕着《风筝情》,本来在桃核上难以构筑的题材,却表现得那般充分,彰显出潍坊的地方特色。他旁若无人地雕刻着,手与眼力,全在一个小小的桃核上。让人觉得,手艺人是带有着一种感情来做的,这种感情是自然的,连他们自己都不知,每一招每一式,完全是息息相关的交流,气息和血脉都留在了上边。
这些承载着人们基本生活寻常日用的物件,凝结着一方水土,一地风貌,也凝结着当地人的内质与品性。传统手艺人既是传统社会民众日常生活的重要帮手,又是民间艺术的创造者与传承者。一旦在生活中有所发现,便让双手找到与世界相通的途径,滋养出生活的美感与诗意。这里要说说青州花边。这是绚丽多姿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又一支传统手艺的奇葩,被誉为“抽纱之王”。
展现在我面前的是十几对木质的小棒槌,不断地回旋与穿插那些小棒槌,也就是在不断地进针,针法有密龙、介花、方结、双稀以及灯笼花、六对抄、介花关等。那神奇唯美的编织刺绣过程,犹如一群精灵在舞动,还没等看分明,已经织出一组规则加不规则的既透空、又有浮雕效果的图案。这实在是让人惊叹,人的手是多么的奇妙,它是带有思想的,带有诗的灵感。我相信,寻常百姓家里,也都会喜欢用这色泽素雅、图案美观的花边来装点生活,而最早使用它们的,竟然就是青州附近的潍坊人,这可是一百多年前的产物。
1887年,英国库寿宁夫妇与宋传典、白玉章、袁景涛等人共同创办了德昌花边作坊。库寿宁夫妇从意大利引进原料和图样并传授技艺。1908年,库寿宁夫妇离开青州,将花边作坊留给了青州人。
中国的民间手艺始终都不会拘泥于格式与套路,范懋亭是第一位把中国画写意风格和夸张手法融进花边工艺的青州人,到了王顺堂,手艺的实用与欣赏性更加广泛。传承在持续,第三代传承人卜范增边研究边创新,不断赋予这种花边以生命力,使青州花边成为享有盛誉的手造作品。
今天,那些兴致不减的年轻人,依然双手拨弄着小棒,按照自己的所想,编制出一片锦绣。
五
个子高高的魏风景,一看就是位热心肠,她是青州的非遗志愿者,总是为古街上的民俗展演跑上跑下。她把我带到一位眉眼都笑着的女子面前,说是花键传承人李敬。看不出李敬多大年龄,说起做毽子,却已三十多年。她从小便跟着父亲上手,直到学成古城的名人。几十年来,毽子在她的手上脚上飞转。张飞跨马、二郎担山、苏秦背剑,玩起来不仅雅致优美、生动诙谐,且惊险刺激、扣人心弦。看得出,李敬已经把毽子当成了一个可言谈、可抒情、可励志的知己。
李敬让我看她自己设计并制作的“一鹤冲天”“牛气冲天”“五谷丰登”“心想事成”,那些毽子都超出了司空见惯的式样,置入了多种羽毛和多种色彩。“一鹤冲天”的一鹤最是完美,蓝莲花全身闪着晶莹,“牛气冲天”在于“冲”的气势,“五谷半登”丰重裕隆,“心想事成”乖巧美妙。还有美猴王、穆桂英,个个活灵活现,匠心独运,带有着很强的趣味性和生动性。这样的毽子踢起来,该是一道道透魂通魄的闪电。
青州花毽也有一个连续的师徒传承体系,他们说起来都知道,东关夏钦园人杨庆来,被称为毽子王,又会做又会踢。杨庆来传至关门弟子王玉德,王玉德又传至李贤臣,李贤臣再传至李红、马香、王志刚、方新柱。这是属于前辈的花毽大师。看到一幅青州花毽第四代传人李贤臣收徒的老照片,仪式搞得很郑重。一个小小的花毽,也十分当回事。
说起来,青州花毽不仅制作完美精良,而且花样丰富,色泽艳丽,有108种花样,其中近一半涵盖了潍坊的风土民情、山川景物。
在漫长的历史时期,人类凭借双手和自然打交道,传统的手造创造出庞大的民间物质体系和知识体系,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目前,拓展新业态、融入振兴潮,是潍坊推动“手造”赋能乡村振兴的主攻方向之一。
走进临朐平安峪村的老刘家手工编织品厂,看到了农家人用的箅子。随着社会的发展,不锈钢及塑料制品已经进入千家万户,箅子的制作工艺几近失传。但是在刘岳清这里却看到了那么多高粱秆做的水饺箅子、元宝箅子、鸟窝、蝈蝈笼等几十个品种,村主任说,老刘成立了这个手艺作坊,为30多名残疾人和留守妇女提供了就业岗位。老刘也成了非遗传承人、美丽乡村的带头人。
临朐冶源街道的北杨善村,素有“书画之乡”的美誉。近年来,村子发挥传统工艺的当代价值,用剪纸、年画创作出百草中药、二十四节气等文创作品,通过电商、礼品及民俗游览、非遗研学、年会等形式,走出了一条文化致富的新路子。走进村子,可看到村民们正在忙碌着,他们已经将自己的手造作品赋予了时代特色,吸引来一批又一批参观者和回头客。
在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格局中,手造文化融合交汇、绚丽多彩,“二百盘红炉,三千砸铜匠,九千绣花女,十万织布机”,诉说着老潍县商贸的繁荣和手艺的兴盛,风筝、剪纸、刺绣、年画、核雕、嵌银、花毽、土陶、花边,犹如颗颗璀璨的明珠,闪烁出千年潍水的熠熠辉光。
漫长的历史时期,人们在平淡的日常中创造出生活的乐趣,形成意蕴深切、形式多样的民间风俗。科技高度发达的当下,层出不穷的高新技术虽影响着人们,传统手造却依然丰富着多姿多彩的生命,为智能制造提供着时间沉淀的营养、智慧和精神。
我由此感叹,中国民间艺术的传承与发展,离不开这一双双手,这是翩翩飞舞的蝶,始终翻扬着民族之花,绚丽着时代之彩。
(王剑冰,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在《人民文学》《当代》《收获》《十月》《中国作家》《花城》《钟山》等发表数百万字作品,出版著作《绝版的周庄》等47部。散文《绝版的周庄》刻于江苏周庄;《吉安读水》刻于江西吉安;《天河》刻于湖北郧西;《洞头望海楼》刻于浙江洞头;《陕州地坑院》刻于河南陕州;《朝歌老街》刻于河南淇县;《观音山》刻于广东观音山;《太姥山》刻于福建太姥山;《时光里的黄姚》刻于广西黄姚;《刺桐花开》刻于福建泉州。 )